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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
4/1/2013 -4/1/2013
作品

寫給春分

上次畫展是2010年的十一月。畫展之後,不到一個月,一場大病,動了心臟手術。病癒之後,長達半年的復健,一直到如今,每天依然被要求要走一萬步。

發病之前還去走了太魯閣錐麓大斷崖,在近一千公尺壁立的懸崖峭壁上行走,覺得有點暈眩,然而大山聳峙,立霧溪一路從峽谷間奔竄而來,被擠壓的大陸板塊,在島嶼東部嘯傲而起,像被激怒奮起嘶吼的生命。

從年輕時開始,就被這片山水震撼,愛上這片高山深谷,算一算,匆匆四、五十年就過去了。

台北故宮有許多我喜歡的畫,范寬的山如此中正不阿、挺拔大器。郭熙婉轉,畫裡都是早春的迷霧渲染。李唐用斧劈結構谿壑急流岸邊剛硬的岩石肌理。

好像那些大山還停在十一世紀、十二世紀,成為文明永恆的標記。

後來者重複著李唐的「斧劈皴」,郭熙的「捲雲皴」,范寬的「雨點皴」,漸漸地,人們只看見「皴」,不再看真實的大山,不再聽一線急瀑奔騰而下的驚人力量。

詩人指點江山,畫家也指點江山,他們指指點點,來的人就多了。

詩人走了,畫家也走了,江山前面擠滿了來看風景的人,然而,江山裡人一多,擠滿了人,也就看不見風景了。

我去了黃山,去了華山,一路上看到歷朝歷代的題詠,密密麻麻,都刻在石壁上,讚嘆風景,歌詠風景,但是,太多文人題記,也遮蔽了好山水,江山仍在,卻都是成見,看不見風景了。

太魯閣立霧溪是年輕的山川,他們還沒有太多詩人畫家的題記歌詠,他們年輕、單純,還沒有變成概念,還沒有「皴法」,所以,走在那洪荒的風景中,可以與江山素面相見,彼此都沒有心機成見。

好山水,或許是還沒有詩人畫家指點過的江山吧。名山大嶽歸來,還是只想走一走太魯閣僻靜的山路。

我多麼喜歡沈葆楨在十九世紀來到這島嶼時寫下的句子──洪荒留此山川,做遺民世界。

看盡熱鬧繁華,能從吵雜中出走,洪荒總會為一、兩個出走的人準備一片乾淨山川吧。

年輕時候走過的一條路,曾經在路上狂歌酣醉,在愛恨糾纏裡涕淚滿襟。走到峰迴路轉,走到水窮之處,走到迷霧矇矓,走到月升到峽谷中線,月光清澈明晃,我想歌聲的高音或許可以和此時山川對話,峽谷裡月光如水,然而有人哽咽,有更年輕的聲音跟我說:老師,我畫不出這樣的山水。

多年來一直記得月光下那年輕的容顏,他知道「美術」不是「皴法」,美不是「技術」,美使他劇痛,美使他熱淚盈眶,美使他懂得謙卑。

美,是生命的功課。

一九八四年後,動念畫這一片洪荒中的山川。故宮的宋元皴法都用不上,太魯閣不純然是斧劈,不是捲雲,也不是擅長表現土質丘陵的披麻皴法。

背負了太多過去的成見,「水墨」走到絕境了嗎?

我嘗試在紙上拉很多墨線,扭曲糾纏的線,被擠壓的力量逼迫著的線,在壓迫中向上升起的線。

那或許不是皴法,而是我記憶裡島嶼在板塊擠壓下頑強的生命力度,不甘屈服,不甘妥協,嘯傲升起,或是徹底崩潰毀滅。

每次大雨都有山崩地裂,巨石從天而降,泥流滾滾。

洪荒留此山川,是給來這裡的生命嚴峻的考試嗎?

我遊走在洪荒的島嶼,立春,驚蟄,所有蟄伏的生命都在沉埋的土中蛹動,他們要甦醒復活了。

春分前後,大約清晨五點零六分,太陽從淡水河面升起。我準備出門走路,沿著淡水河岸,看河面上初露曙光,一片一片波光。走一萬步,剛好到也在河岸渡船頭的畫室。

在畫室讀經,磨墨,寫當天河邊看到的景象──春分前,苦楝陸續開花了,一片溶溶粉紫,像是紫色的霧,清淡到不容易覺察。

沿河岸邊有原生的紅樹水筆仔,已經蔓延成林,白鷺鷥棲息樹梢,一動不動,凝視著一波一波漲起的潮水。黃槿也是河海交界的原生植物,耐旱,耐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生長。黃槿一年四季開花,花有小碗口大,嫩黃花瓣,豔紫色濃鬱蕊芯,華麗貴氣的色彩,不像是貧瘠鹹苦土地上開出的花。掉在地上的黃槿,我總拾起一兩朵,帶到畫室,放在案前,陪伴我磨墨寫字。

磨墨寫字,算是早課吧,也不刻意以為是書法。

畫室裡陪伴我的好像總是巴哈,有時候是薩帝。他們的音樂都不太打擾人,可以若有若無。

每到春分,河谷間雲霧繚亂湧動,彷彿紫黑石硯上一層滲水散開的松煙。

有時河口落日明滅變換,無端使我想起柴山西子灣看過的一個夏至,也是這樣如火綻放的鳳凰花,紅花與落日燦爛鮮豔到讓人心痛。夏日最後山林間突然響起整山晚蟬的聲音,高亢激昂,會讓人停了工作,聆聽那肺腑深處一聲一聲的嘶叫,在歲月盡頭,仍然毫不疲軟萎弱。

如果是過了立秋,還是想再去一次東部大山,在立霧溪峽谷支流塔次基力溪的步道漫步。晚雲低垂凝斂,大山沉靜,溪流深壑,蜿蜒而去,幾世幾劫,巨石岩壑這樣糾纏,總有因果吧。

是我與這島嶼的因果嗎?

然而,白露為霜,走在山路上看山看水,山水,有時候好像只是空白裡一點牽連,若有若無。用水墨記憶渲染,用油彩勾勒塗抹,或許都只是無可奈何卻總也不肯放棄的努力吧。

「無可奈何花落去──」眷戀過歲月,也都知道歲月無關,是留也留不住的。

三年了,可以記憶和可以遺忘的,其實都不只這些,如果叫做畫展,除了詩句,墨痕,色相斑爛,其他,真的也不想再說什麼。                                 

──蔣勳   2013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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