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俞平
中山高 郭俞平
2015.09.05-10.01

我將驟然切入的,並非你我熟悉的世界,我所要講述的「中山高」,也並不只是你我經常往訪穿梭的中山高速公路,這條路是一種時間的觀念,它強而有力,在設置之處排除各種障礙,聳然地蓋在多種記憶的暴亂之下,蓋在多種情感的糾纏之中,當我們駕駛其上,即很難意識到,它其實是一種認知的帷幔或框架,它排除了其他各種與時間共處的不同方式。而它最令人迷惘之處,在於其所具有的現代形式── 一條高速公路,在建造當時所象徵的現代化榮景,以及當關於跨國的、全球與地方性的知識關懷在今日愈加佔據表述上前延性的位置,我們看似可以與西方同步討論關於對「速度」的信仰時,便使人難以準確地掌握其中一種時間差的幻視,以及現代化過程中歷史的陰影。

在展覽「中山高Sun Yat-sen Freeway」裡,我藉由一條路與一家人的意象製作出彼此間環環相扣的作品,包含一部錄像、物件裝置以及一組繪畫。著眼於階段論史觀、國族想像以及冷戰對國家治理、現代化發展的影響,我想試著以個人生命政治的軌跡,琢磨這些特定的歷史情境,如何形塑出我們的主體經驗及其慾望路徑,乃至現代生命政治的幽暗特徵。

那條路

我出生於1986年,台灣在1987年解嚴,我無虞的童年是在台灣社會正逐漸開放的年代,經濟發展的濃彩壓蓋過其餘刺耳的聲響,使四周的一切都得到了闡釋。我後來才知道,那正好也是美、英新自由主義的崛起──強勢國家以跨國金融體系來調控國際市場和國際關係,自由市場的概念被運用到世界各個角落,而消費生活則淋漓盡致地體現了自由的精隨。近幾年來,我被一股想要理解自己所生活世界的願望驅動著,開始啃食各種與東北亞區域近代歷史有關的書籍,文字填補了失語,填補了意識到主體匱乏時的焦慮與隨之而來的空洞。

即便我想正視的是現在,此時此刻,然而我卻逐漸體認到過去的戒嚴體制和冷戰時代所遺留的問題並非過去式,它對我們的社會所造成的無論是在政治經濟甚或生命個體的影響至深。於是我想索性拋開對形式、語言欠缺果斷的憂慮,試著攪和腳下歷史的碎片和自己情感的碎片,用這個空間來說一個故事。而我將驟然切入的並非你我熟悉的世界,我所要講述的「中山高」,也並不只是你我經常往訪穿梭的中山高速公路,這條路是一種時間的觀念,它強而有力,在設置之處排除各種障礙,聳然地蓋在多種記憶的暴亂之下,蓋在多種情感的糾纏之中,當我們駕駛其上,即很難意識到,它其實是一種認知的帷幔或框架,它排除了其他各種與時間共處的不同方式。而它最令人迷惘之處,在於其所具有的現代形式── 一條高速公路,在建造當時所象徵的現代化榮景,以及當關於跨國的、全球與地方性的知識關懷在今日愈加佔據表述上前延性的位置,我們看似可以與西方同步討論關於對「速度」的信仰時,便使人難以準確地掌握其中一種時間差的幻視,以及現代化過程中歷史的陰影。

在展覽「中山高Sun Yat-sen Freeway」裡,我藉由一條路與一家人的意象製作出彼此間環環相扣的作品,包含一部錄像、物件裝置以及一組繪畫。著眼於階段論史觀、國族想像以及冷戰對國家治理、現代化發展的影響,我想試著以個人生命政治的軌跡,琢磨這些特定的歷史情境,如何形塑出我們的主體經驗及其慾望路徑,乃至現代生命政治的幽暗特徵。

紫色的灰燼

線性史觀產生的滯後感與創傷匱乏是過去二十世紀的殖民歷史給予亞洲地區的饋贈,而建設高速公路,被視為邁向現代化國家的文化表徵。今日中山高最早的路段、基隆─台北的前身,是台灣的第一條高速公路──麥克阿瑟公路,它是1949年以後兩岸的狀況和美蘇冷戰兩個結構中的產物,為提升作戰需求,1962年在美援的協助下開工,並以美國軍事將領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來命名。美國對日本的占領為之後的韓戰和越戰奠定了軍事和物質的基礎,開啟之後這個帝國主義內在化於東亞的進程,而此局面也被東亞各地的政權反向利用。韓戰的爆發為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權帶來大量軍事和經濟的援助,使外患的威脅降低,可更積極地整肅內部異議者,並加入在冷戰的結構中以美國為首的世界加工體系,在威權及白色恐怖的統治中逐步完成提高生產力和國家工業化的目標。蘇聯倒台後全球冷戰某種程度上地結束(或後冷戰),然而從二次戰後到1970年代,隨著冷戰擴散的現代主義論述所帶來的影響,國家主義、經濟現代化,似乎仍是占據著東亞社會生活的主流意識形態。

一位置身韓戰現場的匈牙利作家有這樣的描述:「每個城鎮都只剩下一堆煙囪。我不曉得為什麼房子垮了,煙囪卻沒垮,但是我經過一座二十萬居民的城鎮,只見到幾個煙囪──其他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堆低低的,大塊紫色的灰燼」。 我由此得到靈感,將蒐集來的許多家庭廢棄產品和包裝,敲碎、剪裁,重新製作為彷彿戰爭的廢墟影像,並且試圖透過串聯影像和影像的生產過程,以及這個生產過程背後的物質與勞動的意義,勾勒出當代的物質生活與戰爭間的聯繫。

在另一組宛若電影分鏡的繪畫裡,描繪一家人開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這條路,是童年時代與家人出遊時必經的中山高速公路,蔚然的高壓電塔和如巨獸般的水泥工廠,是沿路的車窗風景,銘刻為我的心靈影像,然而這些場景和空間的形式,也彷彿現代國家創傷延遲的替代對象。我借用家父長制常見的以「家」喻「國」的文化論述,試圖翻轉核心家庭內含現代化意欲的國家整體型式,由此延展出對國族和階段論史觀的創傷指認。

世事變幻,而對他人的想像不足使人感覺永遠缺了一課,我總是在闔上書後才發現自己以管窺天,想像時代的全貌。藝術品在證成為能夠自我批判的商品上早已游刃有餘,且當我以藝術家自我經營的位置來闡述某些觀點時總使我感到惴惴不安。我只期許能夠在這個展覽呈現一個不只是開放性的敘事體,而更像是一個寓言故事,一個對災難、毀滅的隱喻,這個隱喻對過去緊咬不放,預演未來。

──郭俞平